清都山水郎

国家一级保护鸽子

辛弃疾,字幼安,南宋历城人。我与他相识多年,意气相投,相交甚好。我常常想他,想他的一生和他的诗词。

1

   初见辛弃疾时,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。虽然年纪轻,但却很有才华,偶尔写两句惆怅的词,日子也算如意。

   后来,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时他也不过二十多岁,组织了一只两千人的队伍,要去投奔耿京声势浩大的起义军。

   我去找他时他正在屋子里擦拭铠甲,兵器零零散散地摆了一桌子,平日里常用的笔墨纸砚不知道收到了什么地方。

   我开口劝他:“罢了。前路艰险,行之不易。”

   他没有言语,只是站起身来,理了理早已换好的宋人衣袍,半晌才开口:“你我正值年华,当为国报效。今金人犯我国土,我怎能坐视不理。哪怕知道会战死沙场,也应效力一二才是。”声音淡淡的,但却超乎寻常的坚定。

   他的面色很沉,嘴唇抿得紧紧的。我一时愣住了,因为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盏灯。这盏灯从他的心中点起,映进眼睛里,用一腔正气做灯油,所以格外明亮。

   后来,我们便分离了。我留意着,搜集着他的种种消息,在这零零散散的信息和旁人的议论中,我艰难地拼凑出他的生活。

   我听说了他义斩义端的故事,佩服赞美之余只觉得这确实是他做的出来的事情,尽诛宵小,斩尽蝇营狗苟之徒不就是他一直以来所希望所坚持的吗。

   我也诚然为他揪心过,那时完颜亮刚死,我还来不及高兴就又听说了耿京被杀的消息,最先想到的就是辛弃疾,我害怕他在那场混乱中出什么意外,又害怕他跟着大队一起溃散,更怕他心中的灯因为这样的挫折而熄灭。

   所幸的是,不出两天,关于他的故事如海风般扑面而来,裹挟着的,洋溢着的是数不尽的赞美和荣耀。我当时着实惊喜,走出茶馆时竟然连茶钱都忘了给。

   后来我还特意想象过他追拿叛徒时的样子:他一定跨着一匹精壮的黑马,一身铠甲在阳光闪着光芒。他扬鞭,黑马猛地向前跃起,在空中留下痕迹,然后再重重地落地。他手里的剑泛着寒光,面对叛徒,只一瞬间,血花飞扬。他举起剑,大声呼喊,分享自己的成功和喜悦,他向前驰骋,以大海的姿态。

   我想我看到了,看到辛弃疾功名的灯在这一刻被 点亮,被点亮在山顶,那个阳光最丰厚,最荣耀的地方。而辛弃疾,他则真真正正地站立在了史书上,以一种强大的,坚定的,势不可挡的大海一样的姿态,站立在了史书上。


2

   辛弃疾那时才二十五岁,因为这件事名噪一时,入仕便做了江阴签判。我本以为他会受到重用,北伐金国,收复失地,度过金戈铁马的一生,可能连他也这么认为。

   但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,他写了许多关于北伐的建议,这些文章流传出来,我还誊抄下来仔细读过,像《美芹十论》和《九议》等篇确实是片石韩陵,班马文章,洋洋洒洒却针针见血。我品读许久,赞赏许久却依然不愿释手。

   我想起当初他眼里的灯和功名的灯,如今应该都分外明亮吧。

   出乎意料的,我并没有听到他如何领兵,如何打仗的消息,却从别人口里得知他的职位一改再改,到江西湖北担任转运使。一身忠魂,一腔热血就这样被冷落,被搁置,他可以以大海得姿态站立在史书上,却无法在官场上立足。我不知道他眼里的灯是否明亮,但是,我却看到他功名的灯在摇曳,在摇曳……

   熙淳七年,辛弃疾已经四十一岁了。

   我与他也分别了二十多年了。我收到他寄来的信,说他在隆兴任职,建了做园子起名叫稼轩,他也另起了名号叫“稼轩居士”,准备隐居了。我觉得可笑之余又实在难免感慨,曾经意气风发,利刀快马的人如今要隐居了。

   我害怕他眼睛里的灯暗了,灭了,急急忙忙地骑了匹瘦马去找他。

   在那个山青水秀的地方,我们终于见了面。看他的眼睛,比我们分别时多了几分沧桑,多了几分衰老,不过那盏灯没有变,一丝一毫也没有,一如当年。

   同年十一月,辛弃疾被撤了官职彻底开始了隐居生活。那日午后,我与他一壶浊酒,几碟小菜,在后院里闲谈。他理一理那件已经洗的发白的宋人衣袍,并没有对官场的留恋。

   我抿了口茶水,笑着问他:“朝廷识人不清,任意予夺,若他日请你为官,你可还愿意?”他抬头看看我,“啪”地一声放下筷子,依稀可见当年将军令掷于堂上的威严。“自然!”我看见什么东西在闪着光,是他眼里的灯。那笃定的语气让我想起他当年出征时的样子,真是一般无二,多的不过是鬓角的一缕白发。

    我们又对饮了几杯,不知足不觉中天色已经见晚了,远处是火烧般的晚霞,太阳披着残破的橘红色衣服缓缓落下,落入远方的树林里,黑暗向上弥漫,充满整个天空。这时,鸟儿飞起的声音打破黑暗侵蚀的势头,打破了可怕的宁静。它伸展翅膀,用最后的晚霞装饰自己的翅膀,向上飞,向上飞。


3

   我住了几日便回去了,辛弃疾没了公务,也彻底闲下来了。朝廷一点让他重新出来做官的意思也没有,仿佛忘了这个曾经名噪一时的少年英杰。

   我想起那天的落日,只觉得辛弃疾的功名灯应该已经落下了,跟着那天的落日一起。

   他闲了下来,我们的通信也较频繁了些。他时常填词,也时常托人捎信给我看,我能看到他对时光的感慨,报国无门的苦恼,也看到他对朝廷,对国家的担忧,看到他刀剑下的惊才艳艳。

   他说“七十五年无事客,不妨两鬓如霜。”

   他说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,应如是。”

   他说“纱窗外、斜风细雨,一阵轻寒。”

   眼前有闪过那衔着晚霞从树林里腾起的飞鸟,另一盏灯被点亮了,在辛弃疾人生的灯暗下的时候,那盏灯明亮着,明亮着忧愁,明亮着潇洒,明亮成了笔底烟花。

   那盏灯是文学的灯。

   后来他又出山为官,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,官位也没少升降,但无论如何,他总是尽心尽力的,不见一点潦草。可我却以为,从他赋闲以后,他做的官不如他写的词好了。

   北固亭上,炳炳烺烺。

   他笔下的文字生了花,扎根在历史的土壤里。

   他文学的灯点燃了纸笔,明亮又长久。

   开禧三年秋,我们都老了。

   当我接到辛弃疾病重的消息时,我好像也感到了什么,简单地打点了行李就去找他,可是车马终究跑不过生命。

   在半路上,我得到了他去世的消息。

   我听说他最后还嘶哑着嗓子喊着“杀贼!杀贼!”

   泪流满面。

4

   辛弃疾的人生一共有三盏灯,一盏是眼里的灯,一盏是功名的灯,一盏是文学的灯。

   功名灯曾经明亮过,然后渐渐暗淡,直到不见光亮。文学灯在他生命的后期开始真正发光,照耀了一个时代的文学。唯有他眼里的灯,无论升迁,无论被贬,无论年轻,无论年老始终闪耀着光。

   那盏灯以他对千里江山每一寸土地的热爱为油,以他对坚定的信念为芯,所以长明不灭,永远为他的国家,他的人民而亮。这盏灯带给他的力量足够他单枪匹马,屹立于北风,足够他沥尽心血,将对国家的每一点忠诚刻进石头里。

    他说“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。”

    他说“军百战身名裂。向河梁、回头万里,故人长绝。”

    他说“凭谁问,廉颇老矣,尚能饭否?”

    确实应该让他们看一看了,让他的敌人看一看,让他的朋友看一看,让敬仰他的人看一看,让厌恶他的人看一看。看点什么呢,看看他为什么耗尽平生,看看他为什么将栏杆拍遍。看看他浩浩荡荡的海的姿态,看看他夕阳下的身影。哪怕看看他的眉眼,看看他身上的宋人衣袍,看看他眼里的灯。

    你能听见么,辛弃疾,他在某处呐喊:“杀贼,杀贼!”

     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 辛弃疾,谥号忠敏。虽然他在病痛中结束了他的一生,可是我知道,他的灯没有灭,而且永远不会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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